日本人好把东西做小做精,有学者把这叫做“凝缩化倾向”。这表现在书籍上,就是文库本大行其道。不管你走进什么样的书店,都会一眼看到文库本的群落。书店往往把醒目的地方优待给它们,书架不高,便于挑选,一排一排,按种类整整齐齐列伍成队。在大书店里,它们占有一席之地;在小书店,它们常常与跟吃用有关的实用书和漫画之类的消闲通俗读物三分天下。在旧书店里,它们更是吸引着下班后不立即回家而来这里“立读”(站着读书)的工薪族。日本有历史的文库已超过三千种,它是书国的旺族、贫士的宠物,也是书商的“财布”(钱包)。有些“爱书家”说它是“每日的粮食、一生的朋友”。
日本文库本的历史,是从富山房的袖珍名著文库开始的,而它能以现在的形式兴旺起来,还应该归功于岩波文库。1927年,岩波茂雄创办这一文库,其用意主要是以一种不受预定(预先付款)等束缚的廉价丛书的形式,来普及古典名著及其经典评述。文库的诞生,正是出版家敏感地抓住中间读书层的结果。我们常说普及和提高,其实在普及和提高之间,有一个极大的中间带需要培育。岩波文库以古典为中心,不减少原著内容,装帧轻便,价格便宜,受到以大中学生为中心的广大知识分子的欢迎。有读者说:“出了岩波文库,给我们这些渴求知识而又缺钱买书的人带来极大的喜悦和安慰!”
继岩波文库以后,各出版社纷纷推出各种文库。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各种文库寿命有长有短,文库本的声誉也时高时低,然而整体上它始终拥有自己庞大的读书群。九十年间,到底出过多少种文库本的书,恐怕已很难统计。平凡社的东洋文库出过不少中国历史文化的书,常收入这类书的还有角川文库、讲谈社文库、新潮文库,等等。
文库本是图书世界的小人国,一般都是大64开刊本,规格大小统一,书店图书馆可用专用书架摆放。书大都不厚,大部头的书往往分成几本陆续出齐。著名中国古典小说研究家小野忍和中野美代子翻译的《西游记》,收在岩波文库,分成了十本,为的是不失轻便省力的长处。东京市内电车站的流动售书摊,是把它们放在大抽屉式的匣子里卖的,收摊的时候,把大抽屉一摞,装车就走。上下班的工薪族,在电车里看完,顺手塞进西服口袋,不显得鼓鼓囊囊。好收藏的人喜欢它的不占地方,不好收藏的人喜欢他的好丢好卖;而许多新知识、新信息、新想法,正是在电车里举着它们的轻轻晃动中获得的。
好读是文库本遭人喜欢的另一个原因,东洋文库收入的竹田晃译的《搜神记》,岩波文库收入的今村与志雄译的《唐宋传奇集》和立间祥介编译的《聊斋志异》,都在不损害内容的前提下,译成了流畅的现代日语,只有专用名词加了少量注释。这种做法,使各种古籍得以进入对汉文越来越疏远的当代日本人的生活。其它研究性质的书,也都文字精炼有趣,信息量大,涉及古籍的,尽量用现代口语转述,引文极少;至于空泛的议论、艰深的阐释、烦琐的引证,更是很少见到,这与某些学者写的那些引述不嫌其烦,而结论却迟迟寻觅不着的论文,风格完全不同。
在日本,堂而皇之的专著,大都要套上纸函,真有“自成一家”的派头。那书函是书的别墅,摆在那里大气而威严。一部书,就像一块大砖头。而文库本就没有那种贵族气了,不过巴掌大小,实在不起眼。然而,许多大学者不以善小而不为,既抛大砖头,又抛巴掌头。有的作家同时给几个文库撰稿,有的大作是文库本在先,专著在后。这实际上不仅有惠于读者,也有惠于作者。不仅有惠于老学问,也有惠于新学问———那些没有被公认是学问、正在发展中的学问。
当然,文库本最诱人的地方,还是它的价格。一本三百页左右的书,一般不足一千日元,而同样厚的专著,大致要五千日元。只要读者需要,出版社就一印再印,或修订后再出,所以有些书是总可以找到的。竹田晃翻译的《搜神记》自1964年初版第一次印刷以来,至1998年已是第24次印刷了。在每个月出两期的全国书讯《近代图书情报》上,最后一项肯定是文库本。在流通领域中,文库本有它长期形成的渠道。一般文库本书小字也小,老年人读起来费劲,岩波文库又推出宽版,白皮白纸大字,让目力不佳的人也可分享文库之乐,这大概也算是出版界对进入老龄化社会出现新需求的敏捷反映吧。
文库本好读好卖,但对学者来说,它决不是省力的同义语。东洋文库收入的今村与志雄《酉阳杂俎》(分五册),以上海涵芬楼影印的明人赵氏脉望馆本(四部丛刊本)为底本,参照日本江户时代据毛氏汲古阁津逮秘书本翻刻的本子,其中缺页,据《和刻本汉籍随笔集》第六集(1978,汲古书院刊,东京)影印补定。对底本的错误,除参照以上两个本子外,又以《太平广记》(1959,人民文学出版社)及其它异本,并搜求与《酉阳杂俎》所载相同的有关文献比较对照,制为校本,由此译出,同时也参照了蒋光熙辑《涉闻梓旧》里《?补隅录》中的《酉阳杂俎校》一卷。据作者称,除索引外,他约写了200字稿纸8700张,又据编辑统计,参考过的书籍达704部,其中西文书籍20部,日文书籍120部。书后有段成式年表、《酉阳杂俎》刊本沿革、地图、索引等,大大方便了阅读者。
“新书”或“选书”是文库本的又一种形式,从版型上看,较文库本大些,算是文库的哥哥;从历史看,又较文库出现稍晚,又只能算是文库的弟弟了。它本来是岩波书店为出版岩波文库没有收入的时事性与教养性的著述而创立的,现在有名的新书还有中公社的中公新书、讲谈社的现代新书、朝日新闻社的朝日新书、集英社的集英新书、筑摩书房的筑摩新书、白水社的白水新书等。它们大都是出版社就社会关心的问题请有关专家为广大读者撰写的。有读者说,文库是罐头,新书是鲜货,从罐头鲜货各擅其场的意义上说,这个比喻倒是蛮恰当的。中野美代子为岩波新书写的《西游记》汇集并发展了她在《西游记的秘密》等著述中的观点,提出《西游记》中三藏法师为首的人物含有道教炼丹术的喻意,《西游记》第一至第十卷是以道教概念为基础编成的,这些看法是她进一步探讨《西游记》的文化内涵的最新思考。
说来文库本在英德等国是伴随铁路的延伸而兴盛起来的,到了日本又大放异彩。文库本在日本能够大行其道,当然与日本人喜欢读书,生性喜欢小巧,长于筹算的民族传统和习惯有关系。虽然文库本出现过各种版型,但最后定形为现在这样的掌中物,不能不说是一种集体审美选择的结果。日本出版商始终盯住中间读者层的经验,早已引起过中国出版家与作家的关注。早年万有文库之类的刊行,80年代口袋小说的提倡,90年代袖珍本的再兴,都说明这种探索一直持续不断。或许是市场发育中存在的问题还有待解决,或许是适合中国读者心理的形式尚未确立,或许是撰述者、出版家与读者还正在磨合,总之,在日本文库本的做法中,仍有值得玩味的地方。对于我们研究比较文学比较文化的人来说。不是也可以从中找到些需要的东西吗?(六)